总说江南秋景是笼着软烟的温婉，可若要寻那“最是人间留不住”的秋意，金秋的瘦西湖便是藏不住的答案。它卸去盛夏浓得化不开的绿，换上鎏金缀红的秋裳，把湖水的柔、石桥的静、林木的暖、诗词的韵揉得浑然天成——清二十四景里的“锦泉花屿”“静观”“云水胜概”，伴着长堤春柳的绵长、徐园的雅致、白塔的巍峨，全浸在金桂、银桂、丹桂的馥郁里，像被秋光慢酿的醇酒，每处景致都透着灵秀，成了一年里最该刻进记忆的模样。

      晨雾刚漫过湖岸时，瘦西湖的美是藏在桂花香里的朦胧。循着长堤春柳的柳丝往里走，银桂的清润先撞进鼻尖，细碎的白花躲在黄绿相间的柳叶间，香气裹着沁凉的甜，风一吹，连柳枝拂过湖面的涟漪，都沾着甜味儿，一圈圈漫开。沿堤行至半途，抬眼是依依柳色映碧水，低眉见错落楼台接青山，才真正读懂“两岸花柳全依水，一路楼台直到山”的贴切。徐园门前，银桂更显雅致，淡白花瓣落在“徐园”二字上，添了几分温润；念及章太炎“当日风云随叱咤；至今草木识威名”的楹联，竟觉这银桂的清寂里，还裹着几分历史的沉静，像旧时光的故事，正借着花香缓缓道来。

      行至听鹂馆，才算遇着秋声与秋香的绝妙和鸣。这座临湖而建的馆舍，静立水畔，朱窗映着晨光，黛瓦上还沾着未散的雾珠，金桂将枝桠探向檐角，米黄的花串垂落如碎金，风过时，细碎花瓣便随着桂香飘进窗内，落在案几摊开的古籍书页上，添了几分古意。想起清人阮元为这里题写的楹联“江波蘸绿岸堪染；山色迎人秀可餐”，才懂这“蘸绿”的湖波在秋日里泛着琥珀光，岸边红枫的碎影落在水面，随波轻晃；“可餐”的山色裹着蜀冈的苍翠，连远处亭台的飞檐都成了景致的点缀。更妙的是耳畔声响——馆外偶尔掠过的莺啼格外清透，不是盛夏的聒噪，是混着桂香的轻吟，与湖水拍岸的细响、远处游船的隐约桨声缠在一起，恰应了“听鹂”二字的雅致。若临窗坐下，看秋阳慢慢爬过窗棂，听风声、水声、鸟鸣声揉成一团，连时光都似要在此处慢下来，成了秋日里难得的闲逸。

      到了“静观”，轩榭旁的金桂早已缀满枝头，米黄色的小花挤在深绿的叶间，醇厚的甜香裹着晨雾漫开，深吸一口，连呼吸都成了甜的；“云水胜概”的吹香草堂前，那株金桂更显粗壮，枝干遒劲如墨画，花香混着湖水的清冽，远隔几步都能闻见，堂内“院含白塔，五亭湖光美景；门对蜀冈，翠嶂山色风姿”的诗句，恰好将“金桂映湖”的画面框成了活诗。转过虹桥，白塔巍然立在眼前，汉白玉的塔身沾着晨露，周边的丹桂正开得热闹，橙红的花朵缀满枝头，像燃着一团团暖火，香气比金桂更醇厚、比银桂更绵长，绕着白塔基座漫开；站在塔下仰望，红墙、白塔与丹桂相映，热烈里藏着素雅，忽然就懂了“丹桂花开香满庭，白塔凌云映水清”的真意。

      晨雾散尽，阳光洒在湖面上，瘦西湖的美又在银杏枝叶间绽得热烈。沿堤的银杏枝桠撑成金色的伞，阳光穿透枝叶，叶子晃着细碎的光，像撒了把星星。风一吹，金箔似的叶片悠悠落下：有的掉落在青石板路上，阳光下闪闪亮；有的飘在湖面，跟着水波打个转，刚要沉底，竟被划来的游船轻轻带起，惹得船里的孩子探着身子伸手去够，笑声落进湖里，连水波都跟着热闹起来。

      小金山藏着“借景”的巧思，这座圆如伏釜的小岛四围环水，岸边的黄栌燃着红火，与岛上的苍松相映，红与绿撞出秋日的鲜活，恰合“借得西湖一角，堪夸其瘦；移来金山半点，何惜乎小”的题联。山顶风亭最是妙处，木构亭檐挑着秋阳，亭前“风月无边，到此胸怀何似；亭台依旧，羡他烟水全收”的诗题墨迹凝香——上联写尽登高时“风月无边”的豁然，下联道尽鸟瞰间“烟水全收”的快意。凭栏远眺，南望瓜洲的隐约帆影，北眺蜀冈的层叠黛色，似能听见古时文人在此吟哦的余韵，秋的辽阔与诗意，全在这亭中收尽。

      走近钓鱼台，才算撞见“框景”的绝唱。这座三方有洞的亭台临湖而筑，站在亭内斜角六十度处，西侧圆门洞恰好框住五亭桥，桥洞如环卧在湖上，像长虹饮涧，桥上行人的剪影成了画中点缀；南侧门洞又圈进白塔与周边的丹桂——橙红的花、洁白的塔、碧绿的湖在框中层层叠叠，连秋风穿洞而过时，都带着湖水的清冽与丹桂的香。此时吟起杜牧“青山隐隐水迢迢，秋尽江南草未凋”，才猛然醒悟，原来诗人笔下的江南秋韵，从不是想象，竟是瘦西湖这般鲜活的实景。

      午后的瘦西湖，美又添了烟火气。游人伴着落叶慢走，鞋底沾着桂花瓣，每一步都带着桂香；偶见游客在桂树下铺块布，摆上蟹黄汤包与桂花糕，就着一壶绿茶轻声谈笑，食物的咸鲜与桂香缠在一起，飘向湖面；有人倚着亭柱，举着手机争拍“碧云亭”前的黑天鹅一家——鹅爸鹅妈展着墨色羽翼，像撑着温润的绒伞，护着中间一只灰褐色的小鹅宝，小家伙缩着圆身子啄落叶，偶尔歪头叫两声，惹得父母低叫叮嘱，画面暖得人心都化了。万花园的“四相簪花”亭边，青铜雕塑还原着北宋时期韩琦、王安古等人簪花饮酒的雅事，东侧美食街的吆喝声、书场里的评话片段，落在秋阳与桂香里，让这秋景成了伸手就能触到的人间。

      待夕阳西斜，瘦西湖的美便浓到了极致。五亭桥的飞檐镀上金红，湖水染成橘色，银杏叶、红枫叶在暮色里愈发鲜亮，像被夕阳点燃了似的；熙春台的碧瓦泛着琥珀光，与蜀冈的剪影连成一片，想起欧阳修“平山栏槛倚晴空，山色有无中”的诗句，才懂这“文章太守”眷恋的山色，在这秋日里，更添了几分苍茫的韵致。风渐凉，桂香却更浓——“静观”“云水胜概”的金桂似把白天的甜攒得更足，长堤春柳与徐园的银桂添了几分暮色的柔，白塔周边的丹桂则裹着晚霞的暖，三者交织着揉进暮色里；连“锦泉花屿”和“石壁流淙”的叠石泉声都慢了些，潭水里映着满天晚霞，木芙蓉的粉、野菊的黄、远处桂树的影，都浸在橘红的光影里，正应了“桂花橙雨落，疑是梦中来”的温柔，让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，怕惊散了这秋光。

      暮色渐深，瘦西湖的夜景灯带次第亮起，二十四桥的石栏缀着斑斓的色彩，浮映在湖上，像一串流动的宝石轻轻晃着。晚风送来最后一缕桂香，混着夜游赏景人的窃窃私语声，忽而就想起“二十四桥明月夜，玉人何处教吹箫”的诗句。原来这金秋的瘦西湖，从不是萧瑟的秋。它藏着晨雾的朦胧、锦泉的清幽、枝叶的热烈，伴着金桂的甜、银桂的清、丹桂的醇，裹着楹联诗句的雅，也带着烟火人间的暖。每一步踏过的，都是江南秋景里最动人的篇章。

编      辑：敬   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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